研究
Research

德朗的野心兰友利 / 2017年07月30日

20世纪的美术史家会认为德朗是一位失败的艺术家。在狂飙疾进的现代艺术运动中,德朗在最辉煌的时刻选择了急流勇退。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但仅从事情的表面现象上,我们依然可以做一个肯定的判断,德朗是一位反思者。


《穿衬衣的舞女》

安德烈·德朗

布面油画

100cm×81cm

1906

丹麦国家美术馆


艺术成功的光环是炫耀给世人看的,但是艺术道路跋涉的进程只有艺术家本人扪心自知。德朗之所以从现代艺术运动中抽身而去,是因为他有太大的野心。一种超越时代的艺术何以可能?一种超越风格的艺术何以可能?德朗不愿意让他的艺术从属于某一个时代,或者说被限制在时间的特定区域中,他想创造一种艺术既属于过去又属于未来,而且占据着当下。他想说出世界的大全,一种艺术既是现代的,也是过去的,同样还是未来的。他不愿意自己的艺术沦落为某一个时代的标签,某一个地域的标签。显然,贴标签的做法非常容易取得效应,具有清晰的辨识度,这种辨识度可以理解为是风格。给自己的艺术贴上标签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对于德朗而言,他已经达到了,他轻而易举的就已经获得了。超越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时代,超越一种风格而囊括所有的风格,这是德朗的野心。于是,观者会看到,在德朗的艺术作品中包含了人类所有历史时期艺术的影子,他的艺术中有古埃及气息、早期希腊风格、拜占庭面貌、古典艺术品质、印象派笔触、后印象派造型,甚至原始岩画的形象,其中还有他曾经作为表现主义开端者的基底。所有这一切元素要熔于一炉,何其之难!好像他失败了,按照人类目前已知艺术逻辑的评判法则来说,是这样的。要占据所有的风格,就意味着没有风格。因此,德朗的艺术面貌从外在现象上看是暧昧不清的。因为观者无法判断德朗的艺术是属于哪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无法判断他属于哪一个艺术流派。德朗想要创造的是一个时空的集合。这个集合的奇瑰之处在于,它是被人类的视觉经验验证过的产物,而不是一个图像的拼凑。


《戴项链的女人》

安德烈·德朗

布面油画

44.5cm×35.4cm

1934

光达美术馆


现代艺术迫切需要鲜明的标识与清晰的符号,任何反思都会让自己置身于局外。独立精神与反思意识是艺术的天性。当标识符号与独立反思发生牴牾的时候,选择前者只不过是一个投机主义者,选择后者则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德朗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在他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已经可以坐享其成的时候,野兽派运动在美术史上能够盖棺定论的时候,他居然放弃了成功,退回到他所认为对于真实的追问之中去,去寻找事物背后遗失的秘密。这种选择对于艺术家而言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众多的艺术家都愿意接受既定的成功,而不愿意去承受一种未知的没有安全感的探索,因为他们不知道探索到哪一步,这个秘密不知道会呈现到哪一步。这种冒险对艺术家而言甚至是毁灭性的。


《嬉戏的宁芙》

安德烈·德朗

布面油画

26.8cm×39.3cm

约1942-1945


正是基于“表现与非表现”的思考,德朗一生的艺术探索以此为分界点,划开了他整个的艺术道路,从此与遵循“表现”的现代艺术分道扬镳。实际上,现代艺术也一直在清算“表现”的传统。表现主义作为“主义”被提出来的时候,主体主义是其中很重要的构成基因,而其后的绘画发展都可以说是对于它的一个逆反。抽象表现主义的动机其实是想放弃表面意义上的、内在心灵意义上的、情感意义上的主体主义,它想追溯到一种更加内在的潜意识当中去自由发挥,所以它会发展出“行动绘画”。超现实主义也是希望克服主体主义的问题,试图借助潜意识的梦呓来逃避意识表现的幽灵。波普艺术包括照相写实主义其实也是对主体主义的反叛,规避风格主义,放弃作者的自我属性,把艺术变成一种机械化的复制行为。杜尚最后走到不做作品去下棋这一步,也是对主体表现的反制。这些“反表现”的做法都不是一种出路,其最后的方式就是把绘画本身葬送掉,来成全所谓的“非表现”。


《水果静物》

安德烈·德朗

布面油画

35.6cm×40.9cm

1932

光达美术馆


在德朗的失败之中开启了一种可能。德朗想通过视觉经验把所有关于人类观看的记忆统摄到一起。任何表现都只能是局部的视角,整体的表现意味着表现的退场。德朗的野心就是要占据整体。德朗的失败缘于他是一位反思者,德朗的成功也基于他是一位反思者。德朗的反思人格促使他不再像早期野兽派时期那样泾渭分明地去描述事物,他的绘画中充满了犹疑。他描绘的每一笔,不再是对世界给出定义,做出规范,他摆脱了直陈事物的表象界定,从而进入到肯定、否定、再肯定的循环。任何一种存疑都是对表现的衰减,这也意味着他必须经历从表现、抑制、再表现的过程。这一循环的过程实质上指向关于“自我与真实”的判断。事物背后的秘密是不能被说出的。但是保持沉默不符合艺术家的本性。自我的言说是一回事情,然而自我的言说作为世界的回音,其意义就完全不同。“自我”成为世界声响的一个媒介,道出的是自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主体,它是世界同构的一个部分,“真实”不会只占用世界的一个局部,而是弥漫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法兰西岛森林》

安德烈·德朗

布面油画

33cm×41.2cm

1946-1948


直陈的方式是表现的基础,表现毫无疑问是需要非常肯定的、强烈的、冲击性的陈述,表现必须是信念坚定地打出去,表现力才会充沛而饱满。但是如果艺术家给出疑问,立即就会产生退守,甚至会把我们所描绘的东西否定再重来,这种否定再重来的方式即是对于“表现”的抑制。这个意义在哪里?它必须指向真实,追问事物背后的秘密。“指向真实”的前提是必须破除“对象化”的认知,怎么做呢?毫无疑问,我们不能够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直陈对象,在陈述世界的时候,世界在被解释的同时也被完全遮蔽了。存疑的方式与作为挤压的表现原义拉开了差距。这个抑制表现的作用,采用一种疑问的方式,本身是克服表现的一种努力。放弃个体表现,从而进入世界表现,放弃一种建立在主体主义立场上的风格主义,让事物以自身的方式来呈现其本来面目,这是德朗提供给后世的一个很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三匹马》

安德烈·德朗

纸上水粉

45cm×60cm

约1950


试图说出事物背后隐藏的秘密,那就是道出事物背后的真实。而真实必须是关于世界的整全描述,它既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又包含世界的总体。这就是德朗的野心。


从这个意义上说,表现不再是艺术的目的,真实才是艺术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