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Research

素描应该是有生命的阿维格多·阿利卡 / 2016年10月13日

章晓明译,原载许江、焦小健编,《具象表现绘画文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


培戎德拉凡热:您是否画被眼光吸引的东西?


阿利卡:我只画这个!


培戎德拉凡热:能否举例说明?


阿利卡:实际上我在大街上、地铁里、音乐会或其他地方画的所有素描,它们都直接产生于一种当下的、自发的吸引力,当我看见一个吸引我的人,我就画他。


培戎德拉凡热:你只画对你有吸引力的人,能否就这句话展开来谈谈?



《1808年5月3日》

弗朗西斯科·戈雅

布面油画  

266cm×345cm

1814-1815

普拉多博物馆,马德里


阿利卡:我仅仅是画我感兴趣的,我不能以其他方式来画,那怕是我画别人订的肖像画也一样,模特儿应该是我所喜欢的,没有爱,我不能去画。


培戎德拉凡热:您好像戈雅的方式!


阿利卡:没有好感,就不能达到形似,必须要喜欢他的模特儿。


培戎德拉凡热:安格尔喜欢他的模特儿,比如说莫娃代丝夫人。


阿利卡:确实,他爱上了她,她使安格尔着迷。但并不能说安格尔在1815和1818年间在罗马画英格兰游客的素描都是这样,那里有些是为谋生而画的。我有时也会硬着头皮来接受肖像画的订货,面对不熟悉的模特儿,常使我处于尴尬的状态。


培戎德拉凡热:对您来说,画大的肖像画,有没有预先画素描?



《伊丽莎白女王》

阿维格多·阿利卡

硬石墨素描

30.5cm×22cm

1983


阿利卡:某一些是这样的,比如说,英国女皇肖像,画过一张素描,在我看来,这张素描比油画更好,因为油画没有完成。但对于英国霍默爵士那张画,则没有画素描,这并不等于说我是根据素描来画油画的。素描是一个接近对象的过程,但实际上不画素描,直接开始也很好,这样挑战更大。


培戎德拉凡热:对于预先画的素描,你的要求是什么?如:构图、模特的姿势或相似性。


阿利卡:三者皆有,但我更喜欢没有准备的素描。无论如何,我画的素描肖像比油画肖像多的多,我画素描更多于我的油画。


培戎德拉凡热:对于大的素描肖像,比如我们在里尔的展览中看到的那样,您有没有事先画过速写?



卡特琳·德纳芙》

阿维格多·阿利卡

木炭素描

64cm×64.5cm

1990

私人收藏


阿利卡:没有,我是从一张空白的纸开始的,面对从未用过的纸张,我会感到恐慌,因为“失败”总是在那儿,它躲在门背后。因此,对于卡特琳·德纳芙肖像,我有些焦虑,如何再现一张如此漂亮的脸,一张完美的脸?这就像攀登一堵光滑的墙,是很困难的。我给她做的第一张肖像是在1984年,是一幅版画,在1990年,我作了三幅素描和一幅油画。对于画贝克特肖像,则都是即兴的,经常是在晚饭以后,在这儿,我们听着音乐,我画了他的素描,当他感到我在画他时,他就不动。那张《前额上架着眼镜的贝克特》的画,是他站着正在跟我谈话,而我坐着,所以这张画是仰视的。


培戎德拉凡热:我再提一个关于记忆的素描和想象的素描的问题。


阿利卡:记忆的素描不包含当下的痕迹和经历过的瞬间,它不呈现这个抓住可见事物的冲突,记忆的素描,完全是静止的,没有冲突。素描和油画写生,这个行为的奇妙之处是建立了一种接触,它既不是性行为,(在两个躯体间惟一的接触),又不是感知,这是两人之间的“碰触”,(根据弗朗索瓦·雅克布的定义),我们是被归结到两种开放状态,然而,用素描或油画去画一个人要比直接“碰触”他走的更远,这是用眼光去抓住某一个人并把他搬到纸上或画布上,这要求有“火花”,有巨大的勇气,几乎“有磁一般的力量”。



《头朝左的张嘴自画像》

阿维格多·阿利卡

纸本木炭

51cm×69cm

2001

光达美术馆


培戎德拉凡热: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意义上,您有没有画过构成的素描?


阿利卡:没有,对于我的画,从来没有,根据莫里斯·德尼的说法,一幅画是以某种秩序组合起来的“形式和色彩”的平面。这个说法太古老了,为了使这个色点、色彩和形式的组织运作起来,它必须用一种能量重新安排,就像在海滩上风吹沙一样,这种能量是一种“气”,如果你做一张素描构成,你扼杀了“气”,那将成为一张堆砌的画。然而,只要是一张生动的画,就不是一张堆砌的画,它是一种自发的营造,就像植物的生长。对我来说,一个有机的生命和绘画之间 是没有区别的,因为绘画应该是有机的,否则,它就是死的。我又回到了“气”,对于中国艺术,“气”是最本质的,这是灵气而不是优美。


培戎德拉凡热:我再不客气地问您,在普桑的素描构成里面,是否缺乏“气”?



临终涂油礼》

尼古拉斯·普桑

布面油画

117cm×178cm

1644

苏格兰国家美术馆


阿利卡:普桑的素描《临终涂油礼》(卢浮宫藏)是为了《七圣事》而画的一幅富有想象的素描,其中包含了“气”的抽象。我们现在来谈谈“气”在抽象里的重要,也就是说绘画的句法。普桑的素描颤动着这种抽象,素描要求一种自发性,你拿一件旧石器时代的素描,线条像在岩石中切割,是那样颤动,都是有生命的。我认为普桑的素描比他的油画更含有这种生命的颤动。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情况,对于普桑,构成素描是一个步骤,在意大利的15世纪和19世纪期间,素描被看作是一个步骤,我认为卡拉瓦乔画油画前是画素描的,这个素描己被消失了,有些画家是不保留他们的素描,我不知道委拉支凯兹的素描到哪儿去了,肯定有许多。


培戎德拉凡热:我想重新回到您的书《画家与观看》(巴黎1991年)中的一节上来,关于写生素描,写生在19世纪以前都被看成是实现一件作品的一个阶段,而不是自身完整的一件作品。


阿利卡:这尤其是从17世纪开始,这些理论得到发展,在16世纪,比如说丢勒,情况还不是那样,他把他的素描本身视作有一个目的,他的肖象和他的风景素描都是完整的作品。之后,由于一种美的理想,就是说绘画的等级制,历史画是高等级的,它把绘画的重要因素——“气”给破坏掉了,理论家采取了这个观点。学院派,及印象派对学院派的抗议,都是与这一点有关。


培戎德拉凡热:华托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阿利卡:华托对我来说是位顶尖的素描画家,他比丢勒更让我感动,他的素描是绝对地有生命的。


培戎德拉凡热:而夏尔·勒布伦呢?


阿利卡:他寻求美。


培戎德拉凡热:由于现实性,我想问问您对戈雅的看法?您常见他的作品吗?



《玛尔凯丝·德拉·索拉娜》

弗朗西斯科·戈雅

布面油画

181cm×122cm

1793-1795

卢浮宫博物馆


阿利卡:戈雅是一位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之一,《玛尔凯丝·德拉·索拉娜》是世界上最好的画之一。


培戎德拉凡热:您的艺术史知识对您的创作有妨碍吗?您是不是对普桑或委拉支凯兹感到胆怯?


阿利卡:胆怯,不,赞赏是的,但它不应混淆冲动与吸引力。把已经做的和还没有做的作品混淆,我们对过去的崇拜,并不必然淹没现在,因而在爱这些作品和画自己的作品之间,有一个经历和时间上的鸿沟。至于我对艺术史相对的认识,并不构成一个障碍,相反地它让我搞清,过去的明晰和现在的玄暗,我想画油画或素描是来自一种抓住事物显现的需要。


培戎德拉凡热:摄影是不是也起作用!为什么人们拒绝照片式的“相似”?


阿利卡:摄影对于绘画,确切他说是一个消极的作用,一个有害的捷径,因为它太容易。尽管德加也同样利用照片。根椐照片画画,离主题更遥远,它没有生命的痕迹——“气”,只是一种拷贝,拷贝感光片上的一个图像,没有经过手所经历的一种颤动,摄影不是一种痕迹,而是一种反射。


培戎德拉凡热:假如没有素描,毕加索的艺术是否不将成立?



《格尔尼卡局部练习》

巴勃罗·鲁伊斯·毕加索

素描

23.1cm×29.1cm

1937


阿利卡:当然,毕加索首先是一个伟大的素描画家,从本意上讲,他是个线描者,他的素描发自于一种痕迹,所以他喜用单线条,他的素描不像色彩画家马蒂斯、博纳尔那样的素描。


培戎德拉凡热:那普桑呢?


阿利卡:普桑的素描不是模仿自然,除了风景以外,比如说,那幅极美的《从佛罗伦萨看阿旺丁》或《圣·波德堡小教室风景》,但有趣的是,在这几千年当中人们不去区分写生的素描和记忆的素描的差别,埃及人的素描是凭记忆画的。写生素描出现得较晚,是随着个人主义的出现而出现。


培戎德拉凡热:您认为素描是根本的。



《圣马太的召唤》

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

布面油画

322cm×340cm

约1597-1601

路易吉·德弗朗西斯教堂,罗马


阿利卡:是的!素描是根本的。我不认为,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卡拉瓦乔不会画素描。我认为假如他没有素描功夫,他不可能直接的在画布上作画,用那样准确的方式抓住一个头了、一只手、整个脸,他画油画前没有预先作素描准备,但他肯定画素描。他从马尔他到波多利戈的船上是不是作有素描,我们不知道。委拉支凯兹留下埃尔戈勒一张素描《波尔加红衣主教》,是保存在圣·菲尔纳多学院的一张代表作。


培戎德拉凡热:您对素描的要求是什么?


阿利卡: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要求素描是完美的,让人有感觉。


培戎德拉凡热:您的那些素描,您是如何将它们分门别类或自己觉得是完成的?



《一对情侣在都勒里公园》

阿维格多·阿利卡

纸本墨汁

32.5cm×40.5cm

1969

私人收藏


阿利卡:所有的素描,本身都有目的的,尤其是速写。《一对情侣在都勒里公园》,这是上天给的礼物,他们都没有动,也没有发觉我在画他们。


培戎德拉凡热:您现在还画素描吗?


阿利卡:不应该停止,就像阿贝勒斯说的“没有一天不画画”。很多年来,我一直遵循着这一原则,但最近,我不得不去为展览写这些文字和图录,所以有些日子我不能画画。但,我还是尽力坚持,往往在这样的状态下画的画大部分都扔掉了。


培戎德拉凡热:您扔掉许多画吗?


阿利卡:是的,画“死”了的素描,就没有必要保留,素描应该是有生命的。

 

 

* 本文系作者与阿尔诺勒·培戎德拉凡热的对话。——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