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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与加斯凯的对话 | 天才的准则光达美术馆 / 2021年03月09日

加斯凯是一位作家和诗人。1900年之前,塞尚与加斯凯关系十分亲密。在那段友情岁月里,他们几乎无话不谈;塞尚曾在1896年为加斯凯画过一幅肖像(现收藏于布拉格现代艺术展览馆),并且给他写了大量的书信。

据加斯凯夫人的回忆,加斯凯在1912年至1913年的那个冬天写出了《塞尚传》。书中包含三段题为《他对我所说的……》的对话。这些对话本身是虚构的,但它利用了真实的回忆、信件和资料。

加斯凯试图“像柏拉图为苏格拉底写传记那样为塞尚写一本传记。”他说,“在乡村、在卢浮宫、在他的工作室,我与塞尚进行过上百次的谈话,从中我抽象、提炼出了以下三场假想中的对话录。围绕着这三场对话,我把我所能收集到的、以及我所记得的他关于绘画的思想揉合在了一起:塞尚就是这样进行谈话的,同时我相信,他也正是这样思考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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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达纳附近帕耶内的小村庄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62.5cm x 91cm

1886-1890


塞尚:还有我的眼睛……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妻子跟我说它们都从我的脑袋里爆出来了,而且布满了血丝……当我停下手中的画笔时,我会有一种陶醉其中的感觉,一种狂喜之感,就好像我正在一场大雾中蹒跚漫步……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点疯狂?绘画痴恋症……你知道,有时候我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我不觉把手指对住了他的画面。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竖立在那株巨松下,画面上的每个部分都在愈益深入地探究着存在的神秘之处,探询着宇宙奥秘的根源:它是钻石的一粒碎片,普照天地的阳光在其中折射,消释了它所承载的负荷。内在的音乐从画面中汩汩流淌而出。画面上的空白部分为某种淋漓元气激荡着。油画布上颜料尚未覆盖到的地方,红褐色的质料豁着口子,宛如盲人瞪大的双眼。那庄重的绿,那忧郁的蓝,还有边沿一圈的那些浅颜色,以及有待画笔填补的块块空白,都已经在相互应答了;它们构成了山脚下的风光,构成了在空气中熠熠生辉的山坡、碧绿的天幕,还有眼前的这两棵树,左右各一,展在田间高处,彼此向着对方伸展出修长的枝杈,仿佛在互相回答……面对着画面上的这片真实世界,面对着各种精确配色的流光溢彩,老艺术家微笑了,然后转过身来,再次注视着这片广袤的风光。一切酷似他的画面,虽然没有后者那么浓的人性化,却是同等的美丽。)


复制……复制……是的。这是惟一的出路。但是气质也包含在其中了。绘画本身识别自身的气质。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消失在自然当中,随着大自然重新成长一遍,就和大自然一样,有着顽石的阴影,山峰的执着,空气的流畅,阳光的和煦。在一片绿色当中,我的整个思维都会和树干里流淌着的树液一道奔涌。就在我们前方,那里展现的是光与爱,是翱翔的宇宙,是天地万物的流转不定。我将是它们的奥林匹亚天神,我将是它们的神明。天国的梦想将在我的世界里会聚。色彩,你明白了吗,是思想和上帝的真身,光芒万丈的真身;有了色彩,神秘也会变得透明,法则也会放射出七彩虹光。它们的微笑晶莹如玉,唤醒了已逝的世界,干枯的仪容重又焕发盎然生机。昨天在哪里?前天在哪里?我看过的平原和山峰又在哪里?就在这幅画里,就在这些色彩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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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兹河谷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约1880


我们的油画比你们的诗歌更永恒地表达了人类对世界的感悟,因为我们的画体现了更多物质性的感觉,它们标志着人类历史的一段段历程。从洞穴壁画里的驯鹿到屠户墙上挂着的莫奈的悬崖,你当可觅得人类发展的足迹……遍布埃及古墓中的猎人和渔夫的形象,从庞贝废墟下掩埋的大千世界,从比萨与锡埃纳的壁画,从韦罗内塞和鲁本斯所画的神话故事,从所有这一切当中,你可以搜集到大量的佐证,你可以感受到某种普遍存在的精神的萌发:人类被画下来的记忆按照画家所看到的内容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存在形式,这种记忆被转化为实体形象。我们只信任自己看到的东西。在画里,我们看到了人类所看到的一切,也看到了他想要看到一切。我们不分彼此,都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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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钟楼的风景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65cm x 54cm

约1875


我要在这根色彩链条上再添上一环,那是我自己的蓝色环。用我的画笔,向人们展示真实的自然,以智慧感知到的风景,让人们感受到这片风景的真实存在;以及面对这片风景,我们,作为文明人类,又有何感受——法兰克萨利部族的铁蹄曾在这里纵横驰骋;今日我们坐在同一个地方闲聊着达尔文和叔本华。当我们抵达人生旅途的最后一处驿站时,一种自然涅槃境界的印度式精神慰藉平抚了我们疲惫的感官。在天际变化莫测的云卷云舒下,笼罩着的是麦田的宁静……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神衹啊,那太阳!……体系,一个体系……是的,我们需要一个体系。然而一旦体系建立起来了,依据自然来创作吧。把一个体系组织好,然后就丢开:直接依据自然来创作。看看那些伟人,看看那些画家。那些威尼斯画家。你在威尼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丁托列托的那些巨幅作品:一个画出来的地球上,陆地与海洋高高悬过头顶,它游移的地平线、它的深度、它那水汽迷蒙的距离,以及在空中飘飞的身体,以及这个大圆球,这个地球,这颗一往无前迅猛疾驰的行星,在外层空间下坠、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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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的起源

丁托列托
布面油画
149.4cm x 165cm

约1575


那个年代!简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兆。今天纠缠着我们的宇宙情结他竟早在那个年代就已经体验到了。同样的,我敢肯定:他在画画时心无旁骛,只想着自己的天顶,想着如何平衡体积、如何联结明暗关系;想着怎么样才能把画画好。但是“画好”就意味着,你用最清晰的方式为你的时代说话,你位于世界的巅峰,你站在人梯的顶端。言辞,还有色彩,都带有涵义。一个了解自己的语法、并在不破坏它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语言发挥到极致的画家,一个把自己的语言加入世界的画家,必定把他已掌握了的、或正在掌握中的那个年代最丰富的理念转换到画布上来。乔托回应着但丁,丁托列托回应着莎士比亚,普桑回应着笛卡尔,而德拉克洛瓦……他回应着谁?照搬已成型的神话故事,套用对各种物体的现成理念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记录的不是真实生活,而是这些臆想出来的东西——那实在很愚蠢。冒牌画家眼里看到的不是这棵树、你的脸庞、这条狗,而只是一棵树、一张脸、一条狗罢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万物都是互不相同的。就这些冒牌画家而言,一种固定的类型在他们的眼睛——他们有眼睛吗?——与对象之间飘拂着,像一层轻蔼。这种固定的类型在他们之间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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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丹的小屋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1906


诚然,宏大的法则与原理是重要的;但是当思维在紊乱中逐渐展开、并引领你走出迷雾之后,你就应该用一颗稚子童心去忠实记录大自然。就说我吧,我可以是一个你所希望的最最渊博的智者,但我同时又是一个简单的生物体。我现在俨然一届哲学家,喋喋不休地与你谈天说地;可是一旦一管管颜料在侧、一支支画笔在手,我就仅仅是一个画家,最最单纯意义上的画家,一个小孩子。我在流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画着,画着,画着。这一点很像那些自觉诚实的人,因为他们遵守了规则。一个诚实者的规则存在于他的血液当中。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遵循了自己的准则在生活。是的,天才可能对其他人的情况无所不知,但他还是独创了他自己的方法。


*本文节选自《塞尚与加斯凯的对话》,《具象表现绘画文选》,许江、焦小健编,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4-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