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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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马松论马奈和塞尚雷蒙马松 / 2019年07月18日

1981年春天我去伦敦时,顺道又去了库尔托画廊看马奈的画《弗里-贝舍尔酒吧》。上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30多年前了,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对它非常向往。


事实上,不时有人问起我从事这一职业的初期及最初的激情,而我每每总忘不了提起这位艺术家和他的这幅画。我最初研究绘画时,只是觉得马奈的作品真实动人,尽管在那个时代,我所看到的也只是一些粗糙的复制品。马奈的这幅画给我极大的灵感,随着这种仰慕达到顶点,我想画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我把画中的地点选择在牛津高街的一所平平无奇的加德纳咖啡馆(在那里我的身份是柔斯金学校的学生)。画的近景是我本人坐在咖啡馆的一张桌子旁边,年轻的服务小姐正弯着身子,头发盘成发髻,穿着花边领子的丝绒连衣裙,与整个环境非常协调,桌子后面的大玻璃镜,将我们以及这喧闹的咖啡馆里所有神采奕奕的顾客都映照在上面。事实上,这是我还自认为是画家时的最后一幅画,之后不久我就在学校秘书的建议下改学雕塑,这位先生在世界大战前师从德斯皮奥[1]。

总的说来,直到今天,我仍认为我的雕塑是绘画作品在三个层面上的诠释,不难想到,先前这幅画就是后来作品的原型,近景的人物大小自然,而画里镜子反映的中景和背景的人物大大缩小了。



我个人的开场白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要谈谈这次库尔托之行,我的很多观点都会集中体现出来。

《弗里-贝舍尔酒吧》是马奈五十岁时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在第二年就去世了。在库尔托画廊里,这幅画悬挂在一面墙的中央,房间虽然不大,但由于这幅作品而显得与众不同。画不太大,96 x 130厘米,画面饱满丰富。

两侧各有几幅德加[2]早期的色粉画,规格不大,也没有着色。

而在对面的墙上,整个一排都是塞尚的作品,画得都不错。

我无须详细描述马奈的这幅画,它是如此著名,我只是想提一下画正面的艺术魅力。画的主要人物是一位金发女郎,她与你面对面站着,直直地注视着你。事实上,站在画前,你和她之间的距离比画里的交叉移位更令人动情,(我甚至可以说没有这方面表现力的作品都“不会注视您”,而达·奇的《蒙娜丽莎》惟一的魅力就是画中人物的目光投射,作品本身的构思有点大众化)。下面我要问你是否从未注意到悬挂在左上角的那两条腿?一位穿着绿色长筒靴的杂技演员的腿,如同倒置的巴思瓶安放在酒吧下面的大理石上,镜子里客人一起看着她,其中一位女士还拿着望远镜。

从这儿退后一步,背靠着另一面墙看这幅画,它变大了,朝你走过去,以它的活力、它的生命及其光线占据了这个房间。

现在我们来看看塞尚的作品,这里的景象正好相反,这些画似乎陷入了墙壁!一方面是由于其垂直结构符合油画表面的要求,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些画的光线不足,塞尚喜欢用色彩代替光线。当然,最主要是因为这些画的相似性。塞尚作品中的问题一直未曾解决,既然问题没变,他的作品多少有点一样。

相反,《弗里-贝舍尔酒吧》是独一无二的,马奈的一生中创作了十几幅作品,而他力求在这幅代表作中体现出所有风格。在各幅作品完成前,他都会画这个、画那个,似乎漫无目的,然后才静下心来完成作品。塞尚的画具有分析性,而马奈的画是综合的概括,既是光线、阴影、形状和色彩的概括,更是生活和艺术的综合概括,他一样都不放弃,每个细节有其真实的密度和其纯绘画的独立性。《弗里-贝舍尔酒吧》中的年轻小姐画得很特别,她的眼里闪着光芒,在《奥林匹亚》和《草地上的午餐》这两幅画中,人们可以读出相同的东西,《草地上的午餐》中坐着的裸体女人的目光,在我看来毫不神秘,而1863年举办“落选作品沙龙”时,官员们却认为这目光极其失礼。偏爱女士的人说马奈不可以画这样一个不看着他的也不看着我们的女人。


我从伦敦回来就立刻去巴黎网球场参观塞尚的画,想再体验一下库尔多观画时形成的观点。从楼梯上面一直到第二层有一幅塞尚的大作《咖啡壶边的妇女》。不大吗?简直非常壮观!只不过假使有人说这女人就是咖啡壶或者咖啡壶就是女人,我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她和它都不过是件物品。除了那彩釉咖啡壶,这女人又算什么?

也就是说,马奈和塞尚的画之间有着根本区别,这种差异远远大于马奈与他的前辈(德拉克洛瓦[3]和那些西班牙画家),也远远大于塞尚和他的继承者,立体派。这种界限否定了一般认为马奈是第一位现代画家的观点,也就是说马奈是第一位对物的破坏者,这个论点是不对的,物体和他本人,马奈更喜欢物体。(我想起了罗斯金[4],他对他的第一批学生说如果他们对他所展示的东西不大喜欢的话,那说明他们从来就不喜欢艺术。)

确实,在马奈和塞尚之间存在着断裂,在两位画家之间的某个地方,生命第一次让位于艺术,外表变得比内容更重要。马奈的艺术至美在于其作品完美的匀称,是一种完整的艺术,这虽算不上历史首创,却也十分难得。这位伟大的画家不想强调孤立的艺术世界(可惜,现在一切都凝结)。他极力保持着与周围世界、富裕的资产阶级的联系。这一直被看作他的一个弱点。然而在我看来,这是人与其所归属的、所信任的世界之间令人感动的联系。难道我们不明白,信任对人的重要,尤其对一位艺术创造者更是先于一切的?相信人本身之外的东西。如此得到的作品内容丰富,迟早能够被社会接纳。爱别人这一慷的意识让一切杂乱的自我意识和自我陶醉不复存在。

(龚慧敏  译)



释:

选自雷蒙•马松:《艺术与艺术家》(Art et Artistes), Edizioni d'Arte Fratelli Pozzo, 2000年。中译文见《具象表现绘画文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



[1] 德斯皮奥(Despiau,1874-1946):法国雕塑家,赞同古典主义,反对罗丹的理论。—译注

[2] 德加(Degas,1834-1917):法国自然主义画家、雕塑家、雕刻家。——译注

[3] 德拉克洛瓦(Delacroix,1798-1863):法国画家,被认为是塔列朗(Talleyrand)之子。其作品《但丁之舟》公认为标志着浪漫主义的开端。——译注

[4] 罗斯金(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文艺评论家、社会学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