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Research

文化托命 许江 / 2018年03月03日

自1992年开始,至今凡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司徒立先生几乎每年春秋二季,往返巴黎杭州之间。年年岁岁,劳燕远翔终不悔;春春秋秋,只身铁肩有担当。



这种候鸟式的往返,图什么?不图个人的饮食温饱,也不图一般艺者自我的生路。司徒先生是来教学,来传艺,更是来传播理想,一种关于绘画的学术理想。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乡贤前辈林风眠先生建立了这所学校血脉中欧亚文化的联系,他的使命是要传承这种联系,注入新的活的血液,将之引向当代。


《走廊》

司徒立

布面油画

146cm×97cm

1988


司徒先生为这所学校注入怎样的活的血液呢?第一,司徒先生为学校绘画的当代思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的清流。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中国的绘画艺术界远不若今日这般清晰。一边是当代艺术扰动人心的激浪,另一边是艺术的东西方传统尚处模糊的体认,中国的青年画家们夹在两者之间,苦苦寻觅着出路。当此时,司徒经蔡亮等先生介绍来到美院,讲“观看”,讲“涂去重来”,讲贾科梅蒂、阿利卡和德朗。司徒先生一方面宣讲具象表现方法论,揭示现代艺术的危机,另一方面介绍现象学和存在思想,将绘画之思在不偏离绘画的前提下指向人与物的是其所是的思考。司徒的思想通过前后几期试点班传递给大家,并且建立了中国艺术界最难能可贵的一种思想的识度。秉着这种识度,绘画进入艺者的哲思,与中国的哲学界展开有趣的对话,受到了孙周兴老师、陈嘉映老师等长期的关注和教诲。秉着这种识度,美院的具表绘画经过长期的思与行,氤氲而成一片生动的话语空间:从西方哲学新学,到中国的庄子;从欧洲寻找绘画遗失的秘密,到东方式隐与显的专注。前段时间重读司徒的几篇文章,尤让我感念这片话语空间的锐意。这种思想的识度和话语空间将绘画作为哲思的一种可见的实验方式,建构起一种纯粹直观、并不断追问着的视觉经验及其品质,让25年来几代艺者共享其激情与内涵,让国立艺专的“思想热”以当代的方式苏活,并呈现出独特的品质,备受中国艺坛的关注。


《二十四诗品之劲健》

司徒立

布面油画

150cm×250cm

2010-2011

光达美术馆


第二,司徒先生带来“图像时代绘画何为”的一种信念。互联网的数字图像时代,手机成为“第三只眼”,甚至还操控着人们的观看。在这样的情形下,乱流横生,很多学校的绘画教学已趋混乱。但国美没有乱,因为国美的绘画从具表这里,从司徒这里得到哲思的准备,得到关于“观看”的研究和反省的准备,并从绘画的研究与反省中返身而回,回返东方的根源因素,国美的绘画获得自信。直至今日,我都格外想念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那一段岁月时光,那真是具表绘画的“蜜月”。每一年都盼着司徒从巴黎来,捎来“无尽巴黎”的最新讯息。那实质上是司徒吸入巴黎的清新和烟尘之后,经过思想的反刍而倾吐出来的东西。接着大家实践,在小莲庄,在试点班,没有功利,只有是其所是的苦觅;没有个私,只有具表学术的共同体。那种纯然的思与绘的快乐,成为共同信念的一部分。


第三,司徒先生带来了思与画两方面都坚持不懈的学术群体。今天的这个展览[1]实质上就是这个学术群体的集结号。这个学术群体与国美的艺术本体之思的血脉相关,正是国美的血脉使我们得以气性相投,使得老一辈先生支持着我们、司徒与我们携手同心,因着心性的品质、因着思想的识度、因着某种根源的心神领会,形成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学术群体,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举办诸多别开生面的绘画群展和富有质量的学术研讨活动。司徒先生还与陈火法先生一道创立光达美术馆,建造具表绘画展览与研究的基地。这个学术群体以其饱满的思想品质,倡导绘画方向的实践类理论博士层次的教学和研究,并在全球范围内开风气之先。这次参展的同学们80%以上都是博士。正是在司徒的教导下,这些同学将实际经验上升为绘画创作论的研究。展览展出的是一条路,一条关于绘画的长路,有观看之道,有澄明之境,有寻觅之真。长路上,道境深远,思痕斑驳。前不久,他们中相当一部分的博士论文编辑成集,以《绘画论》的题名,他们深入当代艺术的思考与辞辩,重建绘画的辞典工作,而这其中又凝结着司徒先生多少的心血。


2015年10月15日光达美术馆正式对外开放,司徒立被聘为终身馆长,与光达美术馆创始人陈火法合影


看到刘梦溪先生的论文选编《学术与传统》,其中有“文化托命”之说。他认为王国维、陈寅恪先生即是“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我想,国美九十年,最重要者是其凝聚着一批真正的现代艺家学者,他们的声名显晦或有不同,但与本民族文化的兴衰共着命运,同为中国现代社会转型的一代文化托命之人。司徒先生凡二十五年的艺举,正是这个意义上的文化托命之人。


2017年10月11日


[1]即2017年10月11日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素描即意图——具象表现绘画素描展”。